晨报特派记者 祝玲 山西吕梁报道
11月28日，山西吕梁气温已低至零下3摄氏度，寒风凛冽，夜间还会飘起雪花。
9月16日，新上任的山西省委书记王儒林将视察的第一站选在了吕梁。座谈会上，他说历史上的吕梁有“天下廉吏第一”于成龙，为什么现在出了这么多贪官？为什么吕梁的腐败问题在全国最出名？几年前，有位民间人士，千方百计收集、整理于成龙遗物，弘扬优秀廉政文化。他把自己办企业赚到的钱投到廉政园建设，钱不够，把房子、车子卖了。难以为继之时，只能在网上公开无偿转让。
王儒林口中的民间人士就是45岁的吕梁商人高林清。山西吕梁官场经历“系统性塌方式腐败”后，重整吏治给高林清以及他投资的本已成为烂尾工程的廉政园带来新的希望。
谈投资念头
“于成龙是方山乡贤，建廉政园我根本没犹豫”
在持续数月的山西官场地震中，位于山西西部的吕梁市震感格外强烈。
“吕梁如果早几年重视这项工作，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领导干部被押进监狱，身陷囹圄。”在很多人看来，王儒林视察首站选择吕梁，并在全市干部大会上的此番讲话是有深意的：他既透露了未来的方向，也影射吕梁乃至山西官场不堪回首的过往。
从吕梁市原市长丁雪峰、原副市长张中生、原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郑明珠，到曾在吕梁任职后升迁至山西省部级官员聂春玉、杜善学和白云，个个未能幸免悉数落马。这些官员中，与高林清有关的当属聂春玉。2006年，聂春玉担任吕梁市委书记，直至2011年晋升省委常委后才离开吕梁。这期间，正是高林清人生转折关键的几年，他投资的“于成龙廉政文化园”从无到有，从最初的生机勃勃到后来的死气沉沉。
高林清是学公路工程的，原来也在体制内，官至处级。2002年开始，辞职当起了包工头，手上有石料厂、苗圃园。2009年，当时吕梁市政府招商引资，高林清以民营企业家的身份在吕梁市方山县修建“于成龙廉政文化园”。“于成龙是我们方山的乡贤，小时候从父辈们那里口口相传都是于成龙的故事，因此当我接到这个招商引资项目时，根本就没有犹豫。”在方山县老式窑洞里，高林清坐在北方农村传统的火炕上。他性格温和，说话也慢条斯理。
于是，高林清初期投入700万，开始整个廉政园建设。他成立了于成龙故居旅游有限公司，又请了很多研究于成龙的专家，组建了文化研究会。在不到3年时间，高林清投入的几百万很快花光了，他卖了手上的石料场，投入越来越多，可是整个园区建设犹如无底洞。截至2011年，高林清已前后投入上千万，却仍看不到廉政园建成的希望。没有资金来源，无法继续开工，政府也没有相关的扶持，廉政园成了“烂尾工程”。
谈投资回报
“自己就是一个‘二杆子投资人’”
几乎是同时，革命老区、国家级贫困县的面孔，被煤老板拿麻袋装钱买豪宅、7000万嫁女等暴发户形象所刷新。
联盛能源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邢利斌、大土河焦化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贾廷亮、中阳钢铁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袁玉珠，这些来自吕梁的富商一个个步入胡润百富榜。
煤炭经济扭曲了吕梁的政商环境。同样是这一年，“一顶乌纱帽，千万雪花银：吕梁一个买官无果者的反思”在网上疯转。吕梁多位官员和煤老板介绍，落马官员聂春玉主政时期，吕梁形成政商互动关系网，进入不了这个体系就很难得到提拔。“大家都在拼命捞钱，谁还有空关心廉政？脑子进水了？”当地人这样说道。
“几千万对于煤老板来说，就像零钱一样。”高林清也时常做白日梦，如果这些大老板能给个零头，或者政府能扶一把，廉政园也不至于落魄成这个地步。走投无路时，一个七尺男儿独自在护城河边落泪。
“全部都是高林清一个人支撑着，去年春节被人追债，家也不敢回。有一个月连电费都交不出来，人家就把电给断了。”记者与高林清朋友的一次聚会中，5个人中，除了一个司机，4个人都借钱给过高林清，迄今没还钱。
“卖了房子、卖了厂、卖了80万的车，一些朋友也开始避他躲他。”于成龙文化研究会专家赵桂溟曾问高林清：“既然是政府的招商引资项目，你当初就没想过投资回报，以及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吗？”高林清自嘲地说，自己就是一个“二杆子投资人”。
谈项目未来
“没钱寸步难行，王书记救了我的性命”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死了，不仅血本无归，还负债累累。”高林清的人生走到了绝境。今年年初，难以为继的他萌发了无偿转让廉政文化园的念头。
转让的内容包括廉政园建设的所有成果、净资产和政府债权以及3000多件高林清自己收集的和于成龙有关的文物资料等。对于这件事，高林清觉得有必要给县里做一个专题的汇报，但遗憾的是，县里认为，这是个人行为，就不参与了。
这一切，在今年山西“塌方式腐败”曝光之后，在一个又一个贪官落马之后，在王儒林履新山西省委书记之后，终于迎来了转机。
9月16日，新上任的山西省委书记王儒林赴吕梁市五个县区调研，他专程来到于成龙廉政文化园，当他从陪同参观的高林清处得知于成龙墓冢曾两次被严重破坏、目前一片荒芜时，深感痛心。
王儒林说，吕梁市历史上的传统文化是重德重廉，历史上出了那么多清官廉吏，而且出了“天下廉吏第一”，现在为什么却出了这么多贪官污吏？为什么成了全国发生腐败问题最出名的地方？几年前，有位民间人士，他把自己办企业赚到的钱投到这里，钱不够，甚至住房也卖了，目前，他的投入已经难以为继。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就在网上公开无偿转让他所开发的项目，可见他不是为了盈利。我们一个民间人士，有这样的见识，这一点值得充分肯定。
“王书记救了我的性命。”原本20分钟的廉政园视察，王儒林待了近2个小时。“王书记问得和你差不多，但更细一些。比如为什么做这个廉政园，园区的3000多件实物都是从哪里来，你当时怎么想？我都一一作答。”
[廉政园现场]
高层建筑仍是空架子，窑洞已初具规模
位于山西省中部的吕梁市，因吕梁山脉由北向南纵贯全境而得名。
记者乘坐的由太原至吕梁的长途汽车从离石出口下高速，一条写着“吕梁精神”的横幅被高高挂在收费站上方，随风上下晃动，不远处有烟囱伸向空中，不停地吐着白烟。城市上方，雾霾浓稠得似乎化不开。也许是初次来，总觉空气中还有股呛人的煤烟味。
高林清的廉政文化园位于吕梁市方山县来堡村中心位置，村小学北侧，离市区半小时车程。
沿着碎石小路走进廉政园，两栋高层建筑虽结构封顶，但仍是“清水楼盘”，外墙没有粉刷，连窗户都没有安装，完全是个空架子。园子中央一棵参天古树，形似巨伞。高林清介绍，这是一株卫矛，最高只能长到1.5米，很难成材，但据考证这棵树已在上百年，每当春节，还会发出新牙。“卫矛的果实有解毒消肿杀虫的功效，这不正如于成龙为国为民排忧解难的清廉作风吗？”
大大小小几十块石碑被放置在园区广场上。“这些都是我四处购置来的，只要和于公有关的，再没钱，也不会错过。”
一旁窑洞已初具规模，青瓦、回廊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古色古香。廊檐上吊着红色的大灯笼，为沉闷的暗色增添了几分喜兴气氛。廊柱上挂有不同内容的对联。
高林清介绍，这是于成龙纪念馆，由西至东，里面用图画、拓片、雕像、实物展示着于成龙一生的经历和事迹，每眼窑洞都有一个主题。一共有22眼，巧合的是于成龙正好做了22年的官。第一个窑洞里讲于成龙如何成为“天下廉吏第一”，第二个是“出身的家庭背景”，第三个是“于成龙做官的时代背景”，第四个是“于成龙的信仰体系”，22个不同主题。窑洞两边的墙壁上是康熙皇帝给于成龙的各种评语、碑文的展板。墙角两排仿制莲花，与“天下廉吏第一”的匾额相呼应。
在高林清身后，还有大片村民窑洞，也属于廉政园规划范围。部分村民已迁出，有些院子里的野草已长到了一人多高。“还有几户没有迁走，价格没有谈拢，有的还在继续搭建。”廉政园一位工作人员苦笑道。
经常会有各种接待，但仍看不到回报
参观完廉政园，记者巧遇方山县县委书记、人大主任带队来视察。高林清摇身一变成了义务导游，带着耳麦、话筒，给几十名人大代表介绍起来，满脸堆满笑容，听者却面无表情，有的甚至将双手揣在衣袋里，也没有太多的互动。22间窑洞，此行可能是因为时间有限，并没有参观完。“王书记来时，每间都参观了，还仔细和我交谈，一间都没有落下。”
“现在经常会有各种接待。”虽然还看不到回报，但高林清仍觉得是好兆头。记者发现，园区里一些墙壁上被挂上了“中共吕梁市委党校廉政教育基地”、“山西日报廉政教育采访基地”、“吕梁市廉政教育基地”等各种牌子，闪闪发光，而这些无一例外是王儒林视察后挂上去的。
半小时后，县委书记和人大代表结束调研，高林清鞍前马后送别这些领导，看着大巴卷尘而去，高林清一个人默默地站立街头许久。北风卷地，短短几分钟，记者就已冻得瑟瑟发抖。“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不做这个，或许有一条更宽顺的路？”记者试图想知道高林清现在到底怎么想，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此时，全国的反腐风暴依旧强劲。吕梁市最高档的一家“燕鲍翅”海鲜馆已改头换面，不仅菜单更平价，连店名也变了。
高林清的廉政园也从希望到失望再到注入了新的希望，他在自己命运的天平上，起起落落，却初心未改。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对话]
“于成龙廉政文化园”负责人高林清：
能教育好一个干部不贪就值了
记者：2009年反腐风潮还未如现在强劲，那个时候为何要坚持凭一己之力，建廉政文化园？
高林清：那个时候确实没有人谈廉政，许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真的没有多想，一是招商引资，我把这个作为商业项目，二是凭着对于公的敬仰。
记者：此前有媒体报道称，尽管支持这一工程的地方领导很多，但这些领导的口头支持并没有给你带来帮助。于成龙故里来堡村原村主任说，当时领导支持，是想从高那里捞一些好处，后来发现没钱，就都不关注了。
高林清：这是人们的臆想。山西的情况就是这样，当时我这个项目确实红包塞得少，煤老板都是几万几万的给。不谈这个。
记者：于成龙是历史上著名的廉吏，你如何看待今日之吕梁官场腐败窝案？
高林清：官场？真不知道，也不想评论。说一句吧，今日官场腐败，就像中国的雾霾一样，你要说哪个人不呼吸这个空气，不太现实，环境影响人吧。希望今后能用人以贤，用人以能，而不是用人以钱，用人以权吧。
记者：你如何看待自己所做所为？
高林清：没有做这件事，想不到它的艰难。
于成龙说，人生一世，老死何为？带着财富死，是一种耻辱。我最初是作为项目来投资，但后来读于公的书籍，研究于公，越发敬佩于公。
我认为这件事值。中国现在报道出来那么多贪官，如果教育好一个干部，不去贪腐，我就收回了成本。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严格的制度，但是仍有人冒险为之。我觉得不仅要靠制度，还要靠敬畏，靠来自内心的道德约束，时常进行廉政文化的教育，从心里上接受“不敢腐”。
记者：政府现在有哪些实际的帮助吗？
高林清：现在成立了专门办事处，县委县政府也非常关心此事。
方山县县委副书记孙玉堂：
聂春玉当市委书记时一次也没来过
记者：你怎么看高林清这个人、看他做的事？
孙玉堂：认识高已有十多年了，他学历不高，但是知识很丰富，境界很高，他讲的内容省委书记(指王儒林)都感到震惊。他建设廉政园时，我在吕梁市方山县做纪委书记，我们一直通过纪委向市纪委、省纪委等部门打报告，汇报这个事，希望能给予一定的支持。
记者：具体哪些支持？高林清在今年无偿转让廉政园，县里面还表示“企业行为，不参与了。”
孙玉堂：我知道的是2009年，县政府招商引资、开发于成龙故居旅游的创意是有的，但是也没有太成熟的想法，可能还是希望企业自己去开发规划。方山是穷县，至今还是国家级贫困县，确实没有帮上什么忙。全县每年可用财政3.7亿元，人员工资等经费就要3亿元，剩下7000万元还有其他办公经费等，没有结余的资金来扶持这个项目。但我看到他要转让廉政园时，我在自己的QQ、微信群里帮忙转发，希望外面的企业也能一起参与进来，扶一把，但很遗憾，结果并不是太理想。
记者：高林清建设廉政园时，山西省委常委、秘书长聂春玉主政吕梁，当时聂春玉来过吗？
孙玉堂：他(聂春玉)没来过。一边捞钱，一边来廉政园？心理肯定会有排斥感和距离感的。省里面领导、中央也有领导来过廉政园，但聂春玉一次也没有来过。
记者：我知道你原来也在吕梁市纪委工作过，时任吕梁市长、市委书记的聂春玉给你什么印象？对于聂春玉贪腐有所耳闻吗？
孙玉堂：像我这个级别的干部，接触不到他，不知道。虽然在纪委工作，但决策都是领导在做，我们根本不知道，更不谈监督了。
记者：中央反腐风依旧强劲，廉政文化园契合了党和国家的领导宗旨，可谓顺应时代潮流。今后有什么规划？
孙玉堂：县里面已专门派了一套人马，成立了机构，省里面也立项了，肯定会重视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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